詳情
對面坐著位吳地老婦,用好奇又友善的目光打量著我們。我們呢,我們也許正專注于窗外悄然變換著的光景吧!高樓漸稀,山水漸密,路過旺山,62路便一頭栽進車輛的汪洋之中。這一座旺山之上,便有三座公墓,適逢清明上墳,數不盡的私家車便從頭至尾一字長龍堆在路央。交警指揮也無力,只見車進,不見車出。公交上的人們開始躁動,司機安慰說過了此十字路口便可暢通無阻。只是這十字路口又在何處遙遙無期呢?只見著密密麻麻的車滿為患啊!抱怨聲依舊,司機于是鐵下了心,反道逆行超車,公交上一片歡呼。原來不過一公里而已,十字路口東西向上卻只見車不見路,車隊連綿不絕直至山下。此時此刻,唯有對中華文明獻上崇高的敬意。敬祖敬天,祭天祭祖,幾千年的傳統文化生生不息便是這般的鏗鏘有力。
車在東山橋頭站停下,已十一時許,即轉627路,往陸巷古村。一路上兩側建筑皆為翻新過的白墻黑瓦,一律千篇。街坊人不多,三輪車神出鬼沒。627路幾經盤旋,穿過山林桑田,終于望見了太湖 ,湖面上灰蒙蒙一片,水天無際。
時針剛過十二點,終于可以下車舒緩了,此刻雨滴泛起,并未大作,明明晌午時分,天色卻已昏沉。在民宿老板娘之子的帶領下,通過村民 通道,進入村中。起先不免失望于入口一帶翻新過的白墻黑瓦多多少少沖淡了深厚的歷史氣息,但隨著步入主街,只見三塊木制牌坊斑駁聳立,枯裂的石墻、從青石板縫中探出頭的青苔,還有那自巷子另一邊飄來的濃郁的碧螺春的清香、嘔啞嘲哳的呦呵、啰里啰嗦的吳語,當這一切水乳交融在一起把你包裹于其中的時候,這份質樸與自然的模樣不禁使得心情悠然放晴。
民宿既在小巷拐角處,門大敞著,門板整齊的摞在一旁。急忙登上閣樓住處一探究竟,只見房間內寬敞整潔,打開窗戶,眼前瓦礫羅立排開,非黑即白的世界向遠處延伸,隱見霧靄山巒,霎時錯感置身于同福客棧,行走于明清之際,這意料之外的驚喜之事,令人興致大增。小憩些許,便下樓用餐。老板娘親自掌勺,香椿炒蛋、莼菜銀魚,如此如此,不在話下。
飯后雨水大作,雨滴自屋頂順瓦流淌,匯成細線躍下屋檐。偶爾有人從門前跑過,偶爾有人在屋檐下張看,雨意匆匆,人也匆匆,似未相逢。喝足茶水,便撐開傘來,走入了這滴答滴答的雨巷。
起先欲尋上山之路,便順著東向的小徑直行。一路上石礫縱橫,泥濘濕滑,好在山不高亦不陡峭,十幾分鐘便至山腰。此時抬頭望去,西面 太湖 上煙波浩渺逝水無痕,山腳下比屋連甍千廡萬室,犄角狀分布開來,不知人所居何處。回首東面,霧靄朦朧,林木茶樹油然郁郁蔥蔥,山影連連,甘雨芊芊,一派羽化登仙之境。
既探得此路,于是抽身歸返,前去拜訪“陸巷五堂”。
初至寶儉堂。此堂精巧雅致,園內小池居中,四周亭庭軒閣、山石花木、佛尊曲橋,環而布之。棟梁雖繁,而不見擁塞;山池雖小,而不覺局促。實乃 江南 園林以小見大,以少勝多之典范。
再至遂高堂。遂高堂唯一墻,有屋三面圍之,中為天井,天井之下,諸多青褐水缸一字排開。此堂背陽久陰,磚地濕滑至極,閣樓昏暗無光,只得扶倚欄桿,徐步緩行。再無其它堪言。
出遂高堂,申時已過,急趨惠和堂。惠和堂舊時為明戶部尚書王鏊故居,如今觀之,氣派非常。偌大的宅子,穿過門廳,登上閣樓,周旋于長廊之下,卻似乎只見得我們幾人的蹤影。悠閑坐在大堂交椅之上,撫著雕花扶手,無人打擾;在閣樓上透著軒窗用相機盡興地拍著屋脊飛檐,木地板吱吱作響,雕花床、讀書房、工整大氣的物樣擺放,極為完整的還原了古代官人的起居模樣。一座座門廳之后還有后花園。榭居中央,兩亭分立兩側,雖然較為新鮮的粉刷與老屋略顯脫節。如果早早前來,方可在此慢慢耗上半日光陰,只是此時天色將黯,加之人跡稀少,古宅陰森之感漸漸襲來,一行人于是緩緩離去。
出陸巷古村,往太湖邊,期盼會有夕陽。不過多慮多慮,太湖邊西北風翻江倒海,薄傘飄搖,單衣凌弱,雨水順勢砸在路面褲腳,須臾而濕寒。趕忙一路狼狽逃回住處,溫水潤腸,斟酌魚鮮滋味,暢快豆腐柔香。飯后進屋摜蛋走起,牌技堪憂,一敗涂地。亥時未過,各自散去,一日疲乏沐浴更衣。
燈滅語息,萬籟俱寂,躺在床上回想這過去的一天。
朝朝暮暮,朝朝暮暮,記憶不斷膨脹收縮,丟下的未有痕跡,留下的是真是謎?
早晨被家鵝嘶啞的吼叫喚醒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東方既白,洗漱時又聽見公雞遲來的打鳴聲,便心生好奇,什么雞呀鵝呀的,日日清晨按部就班不知疲憊地叫著,又是為何?它們又是否知道為何?還只是一種無法挽救的本能,日日清晨,按部就班,不知疲憊,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太陽照常升起,非如此不可;星辰漸漸消逝,非如此不可。
那人又如何?
總是降臨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非如此不可;總是要為了心中的那一點渴求,非如此不可;總是要死要離別要湮滅,非如此不可。于是探索著掙扎著,得到的便越來越多,而放下又越來越不舍,于是懊惱著痛苦著,心靈在矛盾的折磨下日漸堅硬執著,于是一切都無法阻擋,一切都被拋在一旁,只為了前行前行,非如此不可。這便是人的悲哀。
下樓吃過湯面。沿著昨天所探的路線向山上走去。不斷有采茶歸來的茶農挑著扁擔蹣跚而過,路兩旁的茶樹上瑩著清晨的露光。一路上倒是有不少私家墓地,靜靜地隱逸在茶園之中,候著塵世血脈偶爾的到來。半個時辰就到了山頂,突然感覺腹中空空,果然湯面不易于生成持久的熱量,還好有3+2藉以充饑。于是嚼著餅干,迎著風,讓劉海在額頭上左右地飄,理還亂,便任其自由蕩漾搖擺,這種感覺真奇妙。眼前便是連綿的山巒,山上開辟了一面面茶田,遠遠的山谷下村莊靜靜地呼吸著,那便是生活的滋味。
順著石子路下山,越來越緩,最后竟然出現了公路,公路上還會偶然撞見疾馳而過的摩托,坐過的石階一起身還會發現上面爬著呆呆的蟲,然后便是寂靜。沒有人,卻有著人的痕跡;片刻猶豫,卻也非心生恐懼。于是就大膽地往前走啊,順著公路走啊,路面兩旁堆積著枯葉,樹影蔭蔽。山腰上仔細看會看到默默采茶的茶農,似乎和茶樹融為一體。
她們寡言寡語,他們多勞多得,這樣的日子,也是一種拘束的自由吧。
有的人生而富貴,有的人生而貧寒,有的人生而有精致的臉蛋,有的人生而有姿色的難堪。命運,人生,自開始的那一刻就并不公平。若長在這山里,一輩子采茶務農,也是一生;若長在那海邊,一輩子捕魚撒網,也是一生。而這山那一邊、海另一頭的世界又是怎樣的模樣,而這無論怎樣的模樣與其而言也許已經無感無緣,也許無非是勞作中須臾發呆時頭腦中一閃而過的小小疑問。而這小小的疑問,也許只會在汗水與勞累之后消失的無影無蹤。
眼前路就在這里,左邊一條,右邊一條,選哪一個呢?
沒有路標。沒有向導。電信的信號很弱。高德上沒有方案。
是啊。你會在路口上徘徊不決。
是啊。你會多么企盼會有指路人實時相助。
是啊。你會如此奢望可以一眼瞧見終點的答案。
只是這一切都不曾有。
唯有你自己的決意。和剩下的,不離不棄的伙伴。
于是你往向東的那條路走去了。因為此時此刻,你只知道大致的方向,要往東,要翻過洞庭山,山的另一邊就是城鎮,它就在東邊。至于這前面的路有多長,是一直上坡還是一直下坡,是筆直還是蜿蜒,這終點是怎樣的模樣,這路上又有怎樣的風光,你永遠無法猜到。
只能一邊路過一邊欣賞,一邊憧憬一邊失望,一邊驚喜一邊珍藏。
于是便下了山,到了東邊山腳下的石槽村,再步行兩公里到了雕花樓,又騎車兩公里到了啟園,然后再騎車到商場,吃晚餐,買明日的早點,然后再乘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到陸巷古村。
這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也許在頭腦中有過草草的規劃,好比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幾顆珠子。但是之后如何將這一切一顆一顆地串到一起連成線,卻永遠無法按部就班不出絲毫差錯地超前規劃來。唯有串好了這一顆才能想著下一顆,理好了這一顆才能摸索下一顆,永遠如此。
啟園御碼頭的風好大,頭發被無情地蹂躪,毫無抵抗之力,毫無形象可言。與東山賓館的后花園只隔著一道鐵門。這邊人影漸稀,那邊根本見不得蹤跡。
湖水濤濤,碧柳搖搖,蔓蔓青草,誰歡誰笑?
騎車沿著環太湖大道一路狂飆,逆著風,風狂嘯,灌進衣領,卻依然抖擻精神,穿越大橋。
不是大發詩性,也并非腦子抽勁,更不是疲于奔命。
只是為了找到一處“永安行”。把“車已還好”。“謝謝”。
唯有自己的雙腳最為可靠。
唯有腳踏實地最不負辛勞。
唯有艱苦勞作才會有回報。
終